文章我与一位老兵的君子协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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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古镇有个石牛村。村中有一块突兀的石头，及其像一头牛，这村就得名叫“石牛村”。

石牛村土肥水美，被怀远河的乳汁浇灌着，涝了，水往怀远河排；旱了，水从怀远河里提。黑色的泥土捧在手心里，泥土的芳香扑鼻，像捧着金灿灿的稻子，庄稼人的脸上就盛开了花朵，心里美呀!土地向阳，这样的“宝勒肉”土地，两稻一麦，那可是一年三熟啊，怎么会出一个贫困户？

年4月，我接到万古镇安排的扶贫任务，贫困对象户就恰恰出在石牛村，一个叫欧昌银的人。

一

我购买了色拉油、大米，由村干部领路，来到距万古镇三公里的欧昌银家。他住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造的土墙瓦屋里，房屋破旧风雨飘摇，三合土院坝已经破损，断裂缝隙生出支支蒿草。见到来人，几只鸡惊慌逃窜……木门没有上锁，裂开一道缝，村干部叫了几声，屋里没人，倒是从屋后的竹林丛跳出一只花狗，狂叫着维护小院的主权。最显眼的是，门前的一块土地上，种着大片的“熟衣子”。我好奇地摘下一片熟衣子叶，用手指捻碎后，去闻植物的气味。

村干部面露愧色地说：“昨天我通知了他，叫他在家等着，有镇上的扶贫干部要来。”

在欧昌银的屋门口放下礼品，村干部的表情告诉我，这样可以回镇交差了。我叫上村干部去欧昌银的邻居家看看。邻居支支吾吾说他不在家。“这是镇干部，他是来扶贫的，想帮助他脱贫，不是来收罚款的”，村干部提高了声音，“你邻居哪有不晓得情况的呢，晓得就通知他回来!”邻居望望我，又望望村干部，才轻声地说，“他出去躲你们了，他说他不会回来了。”

虽然吃了闭门羹，但我了解到欧昌银曾经是一位军人，60来岁，长女已出嫁，小儿子有点智力障碍，日子过得非常辛苦。

二

每逢农历二、五、八是万古镇的场期，几天后的一个逢场期，欧昌银主动找上门来。我刚打开文化站办公室的门，就听到一阵鸡叫。正纳闷，一个瘦削的汉子就闯了进来：“何干部，我在等着你开门，感谢你来了。”来人头发花白，面容憔悴，说话声音很响亮，“你带的礼品，我收到了，感谢你!今来拜望你，家里实在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就逮了两只鸡来。你们当基层干部的工资低，现在物价高，在镇上住着，哪样都花钱买，生活不容易，不比我们乡下，土地里出……”

我马上意识到，“你是石牛村的欧昌银。老军人，快请坐。”

欧昌银涨红了脸，摆手说，“别叫我老军人，我哪里当过兵，那些乱说的，嚼舌根子，你看我这排骨架架，当啥子兵哦，哪个部队有我这样子的兵？”

我笑着问：“你怎么了解我，一眼就认出。”

他说：“我看了你们镇上的宣传栏，有你的照片，知道你们扶贫有任务，上级要来检查。我欧昌银虽然没有当过兵，但是世面上的事我还是懂的，要说检查，你教我怎么回答我就怎么回答。要我给你何干部签什么证明我都给你签……”说完，他很释然的样子。

送走客人，望着咕咕挣扎的鸡，鸡都想争取自由，何况人呢？我思忖如何处理好欧昌银这档子事……突然发现装鸡子背篼上的附属物，拣起一看，是一些零星的植物叶——熟衣子!熟衣子，我认识这种植物，产生了灵感，马上接通村干部的“我要一个欧昌银致贫的原因!”

村干部回答很简单，“烂酒。”

三

我想起欧昌银门前的大片熟衣子，这熟衣子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菜咽，他种起来干什么呢？我是土生土长的万古镇人，当然知道熟衣子的作用。叨念着“酒”这个字，心里有了主张。

我准备了两瓶万古酿造的高度“红高粱”，弄了一大包卤菜，还在背包里塞了一支军号，对这个不承认自己是退役军人的欧昌银来个突袭。

他果然在家里，我晃一晃手里拎的高粱酒，他的眼睛射出光彩来。在卤菜的香气中，在酒的热情氛围里，我俩左一杯右一杯地喝着。在酒精的作用下，欧昌银的话逐渐多起来，看着酒精量到了，我摸索着从包里掏出那支军号，鼓捣起来，“答答嘟嘟嘟达达……”地吹起来。欧昌银兴奋起来，“这是出操号。”又吹“达达滴答，滴答达达……”欧昌银又答：“这是起床号。”我又急促地吹起来，“嘟达达嘟嘟达达嘟嘟，嘟答答嘟嘟嘟嘟嘟……”欧昌银热血沸腾，“这是冲锋号，冲啊，杀!”

看火候到了，我学着部队首长的样子，猛地拍桌断喝：“欧昌银!”他突然一个立正，“到!”我放缓了声音，笑着说：“你看你，不承认自己曾经是一个军人!”

他突然蹬在了地上，双手搅着花白的头发，表情十分痛苦。酒后吐真言，他不承认自己曾经是军人，是因为很落魄，怕丢部队的脸。

我说：”作为一个军人，能够担当起保家卫国重任的英雄，你的勇气去哪了？“

他诉说着，”在农村，现实是很多土地都撂荒了，辛辛苦苦种的粮食，除了成本开销，剩下的就是耗子喝米汤——刚好糊嘴。养猪，利润都被屠户赚去了。种菜，十元钱要买一背篓……“

其实，他和儿子早就打算，把撂荒地组织起来，养殖鱼、泥鳅，套养菱角、莲藕。镇上发放的科技资料，他学习了多遍……就是没有资金，找银行贷款，要抵押。

他说希望我给当担保人。我一口答应，也提出一个君子协定，你把酒戒掉，我就当担保人。

他说：“我有老胃病，发作了就靠喝酒镇痛，就成了烂酒罐。”

我说：“其实，你种的熟衣子，是治疗老胃病的草药，用的方法不对，青叶就采摘煎水喝了，植物不成熟，所以疗效差。应该秋后成熟了采割，晾晒干后，药力猛，就不需要酒来辅助了。”

欧昌银将了我一军，“找你家属(老婆)商量商量，要听听她的意见，你再回答。”

我笑了，”你在东北当兵的时候，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全，舍生忘死去救战友，有这样壮举的人，我还不敢担保？“

他转悲为喜，”没有的事，乱说的……“

四

转眼三年过去了，欧昌银打来电话，他在鱼池的坝埂上种了黄桃，今年初挂果，只结了两桃，是特地为我准备的。

再去石牛村，山不是那山，路不是那路。藕叶飘香，鱼儿欢跃。欧昌银池塘的公路边，停靠着一辆挂川S牌照的崭新“牧马人”，一个男人兴致盎然地在塘边垂钓，他的儿子在水塘里采摘莲藕……

到了欧昌银家，那条小花狗已经很壮实了，狂叫着扑过来，也引来了邻居家的两只狗助阵。小花狗，不，大花狗一见是我，突然停止了攻击，使劲地摇着尾巴，晃动的幅度很大，发出“嗯嗯”的亲昵声。见跟来的邻居家的狗还在吠叫，立即跑过去，又咬又吼，将两只狗追到院子后的竹林里。

欧昌银从屋里迎了出来，说：“何干部，狗都亲热你了。”

我也高兴地说：“是老军人家的狗，因为老军人亲热我嘛。”

在池塘垂钓的人闻声，慌忙迎了过来，拉着我的手不放，“我恩人的恩人，终于见面，好高兴，好高兴!”

我糊涂了，怎么全是恩人恩人的？

那个垂钓的男人说，”我就是被欧昌银救起的战友。当年，我们在东北边防巡逻，零下20多度，我掉到深沟里去了，他花了3个多小时把我救了上来，医生说我创造了生命奇迹，欧昌银从此落下了老胃病，折腾了他半辈子……我找恩人战友找得好苦啊，当我康复出院时，他已退役回家了。我老家在四川达州，只知道他是重庆的，回达州后，一直多方打听，要是再找不到战友，我活得一点意思都没了……好在有了手机，通过战友，终于联系上了。“

回到家里，拉起了家常，欧昌银虽然老房没有翻盖，却安装了无线电视接收器，使用上了手机。莲藕、菱角、泥鳅、鱼，池塘面积达亩，固定资产达万元。他战友拿来万合资，准备建一个规模种养基地。我笑了，“你看欧老军人水面上有菱角，水中有鱼，泥下有泥鳅、莲藕，完全可以称为‘水军司令’了!”

欧昌银也笑，“何干部的军号怎么吹得那么好，我每当遇到困难时，就想起何干部吹的冲锋号。我是军人，不在部队了本色不变，就是牺牲，绝不倒下。”

我更乐了，“文化干部嘛，号都吹不好，还当文化干部？”

在笑声中，饭菜飘香，两只熟透的黄桃端上来，我们举起茶杯。

他战友说：”为团聚干杯!“

欧昌银说：”为黄桃干杯!“

我说：”为新农村干杯!“

欧昌银把黄桃递到我手里，两眼泪花，我知道，他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