洨河笔记又一次骑车走洨河

梁东方

阴凉天气，骑车远行，总是让人喜悦的。

在高迁村口也是堤坝路的开始之处，有不少卖黄桃的摊位。黄桃有一般的黄桃还有黄色的蟠桃，一个个桃子放在一起，摞成一摞，明黄的颜色叠加，显示着人们一向盼望的秋天的意味。这个位置上的洨河被限制在河道之中一个非常窄小的范围内，所以流水很急，流量充沛。洨河已经不是过去发源于太行山里的自然水道，多为城市用水处理过后的中水，目测鼻闻，污染似乎已经不大。急急的水流两侧高大的绿色野草夹峙着，很有一点自然河流的貌相。

由此骑车走堤坝上同样被灌木和茅草簇拥着的小路，没有车，没有人，没有干扰，进入到一种难得的自由自在状态。

这条洨河堤坝路，原本也属于我的私人骑车路径，因为疫情防控的限制已经有将近三年时间没有走过了。

几年来的防疫和洨河河道整治之后，再次走上洨河的堤坝路，已经与三年前的印象有了极大的区别。过去的河道森林景观完全消失，据说是因为要防止壅塞河道、行洪不利。整个河道都在进行坡岸硬化，过去的树木荡然无存，连堤坝路上的高大的行道树，至少靠近河的一侧的树木也悉数砍伐掉了。

这样再走在堤坝路上，尽管经过了硬化，却显得光秃秃的，过去让人十分惬意的林荫道变得无遮无拦，如果不是阴天的话，夏天骑车就很令人绝望，眼见的前程上只有横跨洨河的桥下还有一点阴凉，真地就很难再有信心接着往前走了。

好在今天大多数时候是阴天。难得的阴天里，气温没有降低，潮热的状态没有变化，但没有了阳光直接的烧灼，人就还能有精神觅得一点大地上的生趣。

洨河右岸的坝上路砍掉了全部的护道树，骑车走上去，大堤之外的青纱帐视野再无障碍。俯瞰之下，玉米行列整齐地站立着，玉米穗子整齐地在每一棵玉米的头顶纷披开来，散发着浓郁的青青秸秆味道，吐着红须的玉米在中间位置上斜逸出来的姿态，虽然有众多的锋利的叶子阻拦，也还可以隐约可见。偶尔有苗圃被这样无边无际的青纱帐簇拥着，树荫就显得格外密集黝黑，密集黝黑深处的阴凉之气弥漫上来，是对光秃秃的堤坝上的骑车人的一种小小奖赏。

偶尔可以看见汽车在青纱帐中完全看不见的道路上行驶，在某个角度上露出车顶，然后有快速的隐没不见。等出现在眼前一段能看得见的道路上的时候，便有潜水而出的意趣。在青纱帐的簇拥下，那本来就不宽的道路显得更窄，仅容单向车辆通过。每辆车都押了路上不会遇到对向驶来的车的宝，即便遇到了，也不过就是谁向后倒车，倒到一个终于可以错车的位置而已。乡间相对城市属于舒朗的人口密度，为这样窄小的道路行车提供了基本不堵车的可能。而基本不会堵车的情况又在相当程度上暗示了一种普遍不焦虑的心态。在这样的环境里，车是一个很有用的工具，而不是一个麻烦。

堤坝上没有了树，路面上的草就格外茂盛。那种被叫作野麻子的苘麻开着小黄花，结了毛茸茸的莲蓬形状的果实，这种毛茸茸和人的皮肤是亲和的，不扎不粘，一下就让人回忆起小时候伸手触及它们的时候的柔和手感。莲蓬形状的果实带着一条一条凹陷的棱线，是掰开它们的天然豁口，掰开之后里面的白色籽实就是当年孩子们的户外零食。只是今天已经完全没有了对那种口味的回忆兴致，不想仅仅因为吃就要摘下一个苘麻的果实并将其万劫不复地掰开。

长了小小的穗头的各种野草在堤坝小路之侧努力伸展着自己的，招来了以之为食的成群麻雀起起落落。它们一定以为我在和它们玩一种骑着车子追逐的游戏，它们飞起来刚刚落下，我的车轮就又到了跟前。

河道里面种的大豆，黑绿黑绿的。如此大面积的大豆在平原上并不多见，它们显然和堤坝外面的玉米一样对于现在的高温潮湿天气非常适应。这些北方的农作物很喜欢这与南方同步了的气温与湿度状态，在人们叫苦不迭的暑热里显得蓬勃葱郁。

沿着右岸的堤坝路前行，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临近赵县的地方。另外一条小河再次汇入洨河，形成一个自然的两河交汇之处，坝上的路就此中断。站在路耳朵尽头伫立良久，算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回行的理由。在这么热的天气里骑行，是不宜过分遥远的。计算上返程，一天不超过百公里才好。

何以在这样的天气也还是愿意骑车走一走？只因为只有走的过程才是审美，才会思绪飘荡，才会有自由自在的好感觉。在当下的城市生活里，自然空间已经被压缩到了一个个小小的公园里，相对于天文数字的人口数量来说，那一个个小小的公园显得过分狭小，而其中的环境也因为过分的人工而变得不再具有多少意外的惊喜。只有骑车沿着城市的缝隙走出来，不走公路而走自然线索下的小路，最好是不通车辆的小路，才能让人重获人在大地上自由而行的畅快和舒展。

所谓城市的缝隙，其实就是在既有的生活环境中开辟出属于自己的运动路径、审美路径，最好的就是这样沿着一条河的路径。河水因地势而行，即便被修整过也难改自然地理意义上的走向。受到宽度限制，一般的公路干道也不会一味沿着河边，河边却又是人们很愿意走一走的地方，就会有沿河的小路存在。自行车的优势就是可以很方便地将哪怕互相不通的小路连缀起来，形成一种其他交通工具很难获得的畅行无阻。

这样自由的行走中，仿佛拥有了不被打扰的硕大空间，仿佛重回了小时候跑出去玩耍的无忧无虑，而比那时候要更加自由的是，现在拥有了更多的自主选择道路和时间的可能，拥有了自己解决吃喝需要的能力，拥有了让精神的风帆扬起来的笃定。

手机里的收音机软件播放着绵延不绝的音乐，时时为这样自由的旅程伴着奏，使人常有进入音画世界的愉悦。在现实生活里，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机会是可以让人长时间地获得这样审美的无尽之状的。貌似很苦的高温里的骑车远行，却有如此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的幸福。

这样的时候我总是怀疑那个叫作境由心生的深刻观点，总觉着终究还是眼前真真切切的自然风景实实在在地赋予了人以美的享受。即便洨河的现实也和其他地方的现实一样，未必没有缺陷，甚至充满了遗憾，但终究还是有自然地貌、农业社会的自然地貌所能给予人的无穷抚慰。所谓境由心生或者不由心生的主要区别，可能还在于愿意不愿意置身这样的现场。

这道长长的堤坝路，既在生活之中，又在生活之外，是正好可以俯瞰生活的途径与角度。剔除掉生活里的烦恼之后，剩下的就是大自然一向不吝的无穷馈赠。